【沈夜×丑(乐如)】假面舞会



*依旧是文手挑战题目:以“玫瑰”为线索,“舞会就要开始了”为开头,“真是有趣呢”为结尾,写一篇te文。关键词 枪。

*是月仔同学的点梗!感谢鼓励!

*伪民国AU,名流少爷×剧团小丑(朱一龙水仙)

*特别特别特别ooc,不好吃。又臭又长,复键练笔用。

*内战时期,背景都是瞎扯,无考据,认真你就输了!



【1】

舞会就要开始了。

沈夜站在二楼走廊的正中,双手撑在栏杆上,指尖若有若无地摩挲着上面的金色浮雕,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一楼的盛况——女士们身着各色各样的礼服,在屋顶水晶灯的映衬下,面具下藏着娇俏笑眼,宛如仲春时节的百花怒放,盛极一时。绅士们大都穿着质量上乘的燕尾服,手上拿着一支名贵香槟或是白兰地。偶有带着白手套的服务生或是穿着演出服的戏子穿梭而过,弓着背小跑着,生怕惊扰到这上流社会的空气。

百花是要凋谢的,酒席是要散去的,剩下的还有什么?

他的嘴角浮上一丝苦笑,但也只是一闪而过。经年混迹在动荡时局的风口浪尖,他早就学会了如何藏起自己的情绪。他的每个神经末梢,都懂得如何准确地展现主人的意图,收放自如。他也因此成功伪装出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,骗过多少有心人的耳目。



钟声响起,宣告着盛筵的开始。他沿着旋转楼梯拾阶而下,步子不紧不缓,一派从容。轻快优雅的舞曲响起,鞋跟与地板利落的触碰,发出结实而沉闷的声响,无意间竟扣准了节拍。白色燕尾服剪裁精妙,衬得身形更加挺拔,顺着线条流畅的脖颈向上,两片薄唇间微微张开,欲说还休。面具虽隐去了清隽眉目,却为鬓角徒增一段风流。

任谁也没办法忽略的存在。

来往宾客纷纷驻足侧目,投以或欣赏或玩味的目光,也有姿容妩媚的女子暗送秋波。因为所有人都带着面具,他根本分辨不出。他只随意地朝其中最窈窕的姑娘挑了挑眉,伸手做了个“请”的手势,邀她共舞。



他早就对这种场合司空见惯了。但他没有见过的是,那个他邀请的姑娘带着兔女郎面具,竟然居高临下地对他发出了一声轻笑,很有自信地仰着下巴,款款把手搭在沈夜温热的掌心上,扶住他的肩头,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。整个动作一气呵成,优雅而不轻浮,气场完全不输自己,倒让沈夜有些不知所措。

于是他也回应一个溢满柔情的笑,俯身亲吻姑娘的手,“荣幸至极。”



他不喜欢热闹的场合,可他总是出现在热闹场合中。觥筹交错的筵席上,人头攒动的庙会上,还有像今天这样到处都是高级定制的舞会上。也只有他自己知道,这看似盛世太平的祥和,是怎样的危机四伏,暗箭难防。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。不过他倒不是因为危险而害怕,而是因为未知而害怕。虽说他从小接受的都是最好的教育,甚至留洋读书,但他不知道的东西还是比他知道的多。就像他活了二十八年,依然不知道如何面对那个人。





【2】

他已经十年没见过乐如了。



小时候家教严格,稍有不注意,就可能被家法伺候。可他骨子里又是不服输的性格,因此无论怎样残酷的责罚,他都一声不吭,默默承受,甚至没有掉过一滴眼泪。别人都觉得他是个坚强勇敢的小孩,甚至连他都想这样自欺欺人的时候,乐如朝他伸出了手,他就再没能忘记那个月色皎洁的夜晚。

在被关在房间里三天三夜之后,他像往常一样躲在后花园里舔舐自己的伤口。那里种了一大片玫瑰,正值盛放的时节,花香馥郁,空气中都流淌着一股甜味。八岁的沈夜抱着膝盖,缩在枝繁叶茂的玫瑰丛中,仰头看着月亮,好像全世界只有月亮能听他诉说衷肠。想到这,他不禁鼻子一酸,眨巴眨巴眼睛,泪珠儿就顺着脸颊滚落下来了。他也没顾得上去擦,只是紧紧盯着月亮破云而出,流泻出清冷又温柔的光辉,怜爱似的洒在身上。

他就那样坐了许久,久到脖子开始发酸。忽然,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。他马上警觉地从地上弹起来,心头涌上一股被破坏氛围的怒气,皱着眉,脸上还带着泪痕,中气十足地问:“谁?”

花丛被拨向两边,一个灰头土脑的小脸探了出来,水汪汪的眼睛里盈满月色,向他投以关切的目光。

沈夜知道这个小孩,是他们家剧团的小演员。不,或者说是杂工?他也不清楚。他们这种名流世家,一般都会请一个剧团专给家中演出,逢年过节,或是一时兴起,都会叫他们上来出出头。所以他在院子里见过好几次这个小孩,看见他哼着小曲打扫院落,或者安安静静地坐在小板凳上看书。

现在,这个小孩站在他面前,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,伸手想擦去他的眼泪,对他说:“不要难过了,好吗?”声音如溪水潺潺,一路流淌进他的心间。

但他却好像出于本能似的,一把推开那只想要接近自己的手,转过身去,留下一个愤愤的背影,丢下一句“不用你管!”眼泪却扑簌簌地掉下来。他不知道是因为第一次被别人关心感动的,还是被人发现了自己的秘密气愤的,泪水如潮水失控一般,一波又一波的涌上来,急得他转身就跑。却被那小孩一把拽住手腕,他转头,一个不小心落入他的眼睛——那双水汪汪的、盛着月色的眼睛里,连挣脱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
乐如那时才六岁,眼巴巴地只知道拉着小少爷,盯着他哭到红肿的双眼,也不说话。一手抖了抖被攥得皱皱巴巴的小手帕,用今天刚学的戏法变了一支真的玫瑰花出来,举着小手递给沈夜。红红的花瓣还挂着水珠儿,倒映着一轮小小的月亮,像极了他水汪汪的眼睛。

沈夜有些惊讶的接过玫瑰花,细细打量着,从花瓣上的纹理到花茎上的刺,确定这是一朵真的花儿后,不可置信地看着比自己矮一头的小孩,完全把悲痛和叛逆忘在脑后,惊叹道:“你怎么做到的?”

乐如笑了,神气地扬起小下巴,一只手顺势拉过他,悄悄附在他耳边说:“我教你啊,可不要告诉别人。”



自那之后,他不仅学会了怎么变玫瑰花,还懵懵懂懂学会了心动。

从学堂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后院里找乐如,给他讲今天又被先生表扬了,或是其他小伙伴给了他什么皮质的小狗公仔,或是锃亮的汽车模型。他那些视若珍宝的新鲜玩意儿,全都会和乐如一起分享,否则就好像失去了全部快乐。乐如眉眼弯弯的笑着,托着腮,听他眉飞色舞的讲话,倒也乐在其中。

但他也比谁都清楚,他家小少爷,从来是报喜不报忧的。犯错被先生打了手板,青紫的痕迹,看得他心里一阵寒战。沈夜紧紧攥着手掌,依旧和平常一样,天花乱坠地说着趣事儿,好像怎么也讲不完,但还是在虎口边缘露了破绽。他也笑着听他讲,坐在小板凳上。直到余晖褪尽,沈夜被管家催着回去做功课的时候,他才悄悄拉着沈夜到自己屋里,眼眶红红的,从抽屉里取出药箱,坐在床边捧起他的手掌,仔仔细细地给他上药,小心翼翼地缠上一层纱布,动作又轻又温柔,生怕弄疼了沈夜。

事实上,沈夜盯着他出了神,也早就将疼痛抛在脑后了。他看见乐如长长的睫毛上覆着点点水光,眼尾浮上一层潮红,连带着双颊。皮肤细白细白的,更衬得那抹红旖旎动人。他不由自主覆上那人正忙碌的手,无意识地摩挲着。乐如只当他玩闹,却又何曾不渴望从那炽热的掌心里,寻出些不可言说的情愫。于是他忍不住抬眼看他,四目相对,如两潭潮水相融,在彼此心上激起波涛万丈,却都只心照不宣的脸红着,谁也没有说话。



随着身量开始抽条儿,彼此都渐渐明白是怎么一回事。少年的情动单纯而不掺杂质,后花园的玫瑰香气穿过回廊和厢房,一点一点渗入两颗年轻的心中。后来家中的事业日渐忙碌,管家也没空理沈夜,他甚至连功课都搬到乐如屋里去做。坐在乐如小小的案几前,小板凳硬硬的硌着,他竟生出一种隐秘的快乐。他做功课时,乐如就趴在床上安安静静地看书,或是眯着眼打盹儿。



落日熔金,柳絮在暮色里飘浮着,载着早春的气息。沈夜完成了功课后,走到床边坐下,搂过那人的细瘦腰身,凑近了问他,“在看什么?”故意把灼热的唇息倾吐在他耳畔。乐如坐起来,窝在他怀里摊开手掌,“诺。”《西厢记》赫然映入眼帘。沈夜磨蹭着他的细白脖颈,看他小小的耳垂泛上可爱的粉色,一股热流就开始在身体里乱窜。

少年处在变声期的声线,生硬喑哑,却带着一丝甜味儿,勾得乐如心里痒痒的。他却浑然不知,继续引诱着:“西厢记说的是什么故事啊?小如可不可以给我讲讲啊?”一手探入他的里衣,有意无意地用带着薄茧的手撩拨着。乐如每天在剧团里练功,肌肉紧致而有弹性,皮肤又生得细嫩,沈夜根本不舍得移开手。

乐如被他撩拨的浑身发烫,脸颊像是浮上了一层彤云,仿佛能烧透半片天宇。一双手抵住他的胸膛,无意识地到处乱摸,却不知是在到处点火,嘴上还嘟囔着:“西厢记可没教你这么做......唔......”

沈夜只当他是用反语认可自己,便将他搂的更紧了,将后面的话以吻封缄。



伸入两根手指的时候,乐如已经软的不像话了,伏在沈夜肩头喘息着。突然顶到一处,酥麻的快感从尾椎骨一路窜到头上,他几乎是在一瞬间绷直脊背,连脚趾都蜷紧了。被压抑在喉间的呻吟,在沈夜耳边被放大了好几倍,热流一股脑窜向下腹,让他差点就失守了。他恨不得立马要了他。但他还是忍住了,慢慢在乐如体内扩张着,另一手摸上他湿漉漉的前端,直到他听见乐如发出舒服的轻喘,才放心地将自己硬的发疼的下体,送入他湿润温暖的小穴内。

乐如白净的小脸染上了情欲的绯红,拼命咬着下唇忍住不发出声响,只是情难自抑之时,从喉间逸出几声呻吟。厢房的隔音效果很差,能清晰地听见来往过客的脚步声。沈夜也不敢大幅度抽送,只是把下体埋在他的小穴里,缓缓顶弄,反复磨蹭着敏感点,一边抚慰着他的前端。却不知对初尝情事的少年来说,每一下动作都是致命的快感。

“不行了......啊......停下......”乐如几乎是用气音喘出来的,几个断断续续的词语。他咬的下唇快逸出了血,脖颈向后高高仰起,颤抖着射在了沈夜的手上。白浊溅在沈夜黑色的背带裤上,显得格外色情。后穴一阵痉挛,绞紧了沈夜的性器。沈夜被他夹得毫无抵抗力,也咬着牙射了出来。乐如半跪在他体侧,亵衣半褪不褪地挂在白皙的大腿上,腿间还挂着两人的体液,湿得一塌糊涂。看得沈夜头脑发胀,差点又要了他一次。



余晖早已褪尽,夜色泼墨似的浓重。

他紧紧抱着他的小恋人,深情又虔诚地背出莎士比亚的诗句:

“When in eternal lines to time thou grow’st;

    So long as men can breathe or eyes can see,

    So long lives this, and this gives life to thee.”



“这是什么意思啊?我知识渊博的小少爷?”



沈夜凑过去与他鼻尖相抵,沉声说:

“我永远爱你。”



【3】

往后的日子如水一般过去,那几年像是从老天那偷来的一样。四季轮转,后花园的玫瑰好像永远怒放着,空气中融着甜滋滋的香味儿。乐如虽比沈夜小两岁,但似乎比他还要成熟些。总是包容他的脾气和胡闹,和他一起分担那些不可言说的痛苦。

他们在黄昏后的厢房里缱绻细语,在月光如水的后花园里互诉衷肠,在剧团演出的后台里拥吻,在狭小的阁楼上数星星......又或者,沈夜模仿乐如在台上绅士般的鞠躬,然后捧腹大笑,引来他佯装愤怒的一拳。无论沈夜在外面有多么呼风唤雨倜傥不羁,但和他在一起时,总是会大胆的放松面部神经,眼中也闪烁着和童年一样澄澈的光,眨巴眨巴地望着他。



那曾是乐如最喜欢的眼睛。

乐如十六岁那年春天,这双眼睛凝望着他,像是初次见面的那样,眼圈红红的,眼泪还是没忍住,断断续续的掉下来。但和初次见面不同的是,他流泪的眼睛里染上了深深的忧郁,因为他比十年前更爱乐如了。

一轮明月高悬,流泻出清冷又温柔的光辉,怜爱似的洒在彼此身上。

“真的不留下来吗?”沈夜又问了一遍,拉着他不肯松手。

乐如摇了摇头,哽咽着说不出话,也不敢看他眼睛,生怕自己反悔。

他多想扑到那人的怀里啊,窝在他温暖的胸膛里,听他的心跳声,是那么的安定。他多么爱他啊。他用目光细细描摹着他的唇角、眉梢,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轮廓,但却永远也看不够。他想伸手去触碰他的小少爷,手却停在半空又收回。他怎么舍得他难过呢。

他听说剧团团长——也就是培养他的老板被捕的那一刻,他的第一反应不是自身,而是紧紧攥着报纸,一遍又一遍的确认,沈家,不,或者说沈夜,有没有被牵连。他知道自己不能继续待在沈家了。昔日靠着实业打下一番天地的名门望族,此时却被各方势力盯得死紧。他害怕自己曾受教于剧团团长这一身份,被潜伏的耳目发现后连累沈夜。因此只能连夜收拾了行李,在下一波走狗赶来之前就离开沈家,离开他深爱的小少爷。他对沈夜说,自己只是去避避风头,还会再见的。



但沈夜还是哭了。

他从小就见不得沈夜落一滴泪,越发难受。于是他从口袋里取出那块手帕递给沈夜,叠的方方正正,象牙白的绢布在月光的映衬下,光洁如新。

沈夜诧异地接过,如丝绸般柔软的布料带着那人的体温,给他带来些许安抚。手帕左上角用端正小楷写着“莫负月华明,且怜花影重。”下面缝了一个小小的刺绣单字“如”,旁边还缝有一个玫瑰纹样的图案。

“也请把你的手帕给我吧。”乐如说。长长的睫毛覆着点点水光,轻轻颤动着,像是玫瑰花儿上小颗小颗晶亮的露珠。

沈夜赶忙从兜里取出自己的手帕,边角有些皱皱巴巴的,他赶紧用指腹抹平。自己的手帕上除了一个奶妈绣的“夜”字外,再无其他。于是他有些局促地说,“你等我一下。”想回去把诗写上再赠予他。

正欲转身,却被乐如一把拽住手腕,和十年前在后花园里的动作,甚至力道都如出一辙。他回头,一个不小心落入他的眼睛——那双水汪汪的、盛着月光的眼睛里,再无挣脱的力气。十年过去了,他还是对那双眼睛毫无抵抗力。

“不用了,我都知道了。”乐如说。他怎么会不知道呢。他们一起在厢房的小床上,他给沈夜讲《西厢记》,细长指尖划过薄薄的书页,一点点讲述着别人的悲欢。病中的张生给崔莺莺留下这句诗,他在心里反复念叨了很久。

他何尝不期待沈夜说出下半句呢,或是拿到写有他字迹的手帕。沈夜的字飘逸又不失韧劲,流畅又不失力道,是他想珍藏一生的墨宝。但他伸手拉住沈夜的那一瞬间,好像没有经过大脑思考的冲动,条件反射般说出那样的诳语。他想等风头过去,重逢之时,他再来确认,听他亲口说出自己想要的答案。

现在,他只想给自己留个自私的念想,让他永远记挂,让自己永远沉沦。

他想,他一定是最狂妄的赌徒,竟狠下心把这一生下了注。



——“隔墙花影动,疑是玉人来。”

他愿意去等。



【4】

风头随着时间渐渐平息了,沈家也花费了好些力气和金钱才撇清了那些流言。沈夜中学毕业后去了美国念书,学习西方先进文化和管理模式。归国后自然接管了一部分家族产业,同时也懂得了那些他小时候最不屑的字眼——什么时局、权势、阴谋之类的,究竟对自己有多重要。

他自然也懂得如何拿捏轻重,分寸感远比他表现出来的多得多。他对那些来谈公事的客人统统摆出一副花花公子的架势,嘴角笑的漫不经心,流连风月,玩世不恭,看起来好像什么都不在乎,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“问我哥”。



但他心中的算盘却打得比谁都清楚。

沈家目前大半基业都属于国民政府的管辖地,因此不得不表面屈服于他们。实际上,沈夜还在留学时,就已经听说了“金玉其外,败絮其中”的传闻。因此自然很不愿意这种屈服,瞒着所有人,包括他哥,暗中给组织提供物资支持。

从内战爆发到现在,两年多的时间,一直有专人负责和他联络物资,他只要按照电报上罗列的清单,秘密送达指定地点,就大功告成了。除此之外,再无其他的任务。虽然他也很想再获得更多的情报,但那个代号“玉兔”的联络员惜字如金,每次除了物资清单,甚至连一个多余的标点都没有。

并不是组织的不信任。这两年他所输送的物资,没有一次失败过。而是他本身的身份过于瞩目,组织担心他地下身份——代号“猫头鹰”暴露,所以迟迟没给他安排情报工作。他也没办法再说什么。只是南京政府军方也催得紧,无形中给他添了很大压力。



但他不想被任何人发现破绽。毫无保留地在那个人面前,露出满身破绽。他再没有那样的机会了。

事实上,他也很少会想起乐如了。倒不是说已经彻底告别过去、投入新生活了,而恰恰是他无法告别、无法面对。他曾满心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,能亲口对他说出那句承诺。

然而,如若不是亲眼所见,他是怎么也不肯相信的,乐如竟然会沦为他最唾弃的那类人——为国民政府卖命。聪慧如他,怎么会颠倒黑白呢?

他已经不想回忆了。他在好几次国民政府组织的宴会上,看见那个他日思夜想的人。他好像长高了,身形也更加挺拔了,但却一直弯着腰,卑躬屈膝地给那些腐败的一塌糊涂的官员陪笑,或是奉承的说些好话。他不可能认错的。但那双眼睛却又如何染上了污浊?堕落到如此不堪?

他无数次愤怒的想转身就走,但他忍下来了。装作什么都没看到似的,继续谈笑风生,扮演那个风流倜傥的小少爷。没人知道他的内里已经破碎不堪,心痛和苦涩一股脑涌上来,逼出了眼泪藏匿在眼角,淹没在周遭的欢声笑语里。他甚至觉得有点反胃,刚咽下肚的山珍海味,现在却压得他喘不过气。

他还是不甘心,叫秘书去调乐如的档案出来。薄薄一页纸,他却觉得分外沉重。白纸黑字,照片印刷的很不清晰。职务一栏赫然写着——南京国民政府某处电报员。沈夜揉了揉皱得发疼的眉心,叹了口气,将档案交还秘书后,把自己扔进了沙发里。

他紧紧抱着靠垫,虽然柔软,但是没有温度。他又有什么资格厌弃别人呢。自己不还是一样吗。但自己起码看破了,并用实际行动来抵抗了。而乐如呢?为了生计奔波,只求安稳度日......?又或是笃定了为没有未来的政府卖命?他的脑海中闪过了无数个想法,混杂着过往的画面,走马灯般浮现,最终却归为一片空白,然后沉沉睡去。





然而,他没看见的太多了。他不知道的也太多了。

他没看见宴会上,那人的嘴角一闪而过的讥笑,没看见那眼神中,转瞬即逝的轻蔑。他亦不知道那笑脸逢迎的背后,暗藏了多少玄机,还有隐秘而不可告人的苦涩。



乐如和他,又何尝不是同一类人呢。



乐如离开沈家之后,其实根本无处可去,只能在路边摆摊卖艺,然后找家便宜的旅馆歇脚,走到哪住到哪。所幸他运气不错,这种生活只持续了两个星期,他就被一个女人介绍到另一个马戏团了,依旧操持老本行,扮扮小丑,变变玫瑰花,收收钱。

女人叫白蕊,是南京政府机关处的某电报组组长,和马戏团的团长是熟人。介绍乐如过去后,并没断了和他的联系,并时常来看望他,也听说了他给那个叫小赤佬的孩子报仇的事。她觉得这个年轻人虽然只是个小丑,但可靠又细致,勇敢而有正气,不能小看了。



一次演出结束后,他照例上来收钱。客人都离开了,只有白蕊还坐在那里。

“白小姐......”他想说我们收摊了,您该走了。话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了。

“你真打算就这么干下去?”白蕊起身,挑眉问他。

空荡荡的剧场里,这句话仿佛荡出了无数回声,在他脑海里盘旋着。

他沉默了。然后摇摇头,叹气。

白蕊发出了一声轻笑,很有自信地仰着下巴,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头,说:“那你收拾一下,明天就跟我去报道吧。”随即转身离开,留下一个愕然不知所措的乐如楞在原地。



就这样,乐如成了一名电报员。还是签了保密协议的那种。

乐如自己也没想到,这打仗是有多缺人啊,居然就这么把他招进来了。虽然名义上是归国民政府的军队管理,但他作为底层电报员,只拥有发商用线路的权限。也就是说,他根本拿不到一点军事情报,只是负责一些物资往来的电报收发工作,间或做做上司的私人助理,或者在筵席上耍耍老本行。

白蕊虽说是电报组组长,但好像远不止于此。好歹也是正经军校毕业,必然也掌握着他所不知道的信息。比如他曾经在她办公室里看到过枪。



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,他当然也看到了其内部的糜烂和不作为。而且比沈夜看到的有过之而无不及。他在筵席上偷偷瞟到他熟悉的身影,在离他较远的桌上,一身剪裁得体的白色西装,举手投足间多了些上流社会的习性,一双眼睛却如潭水般深不见底。他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幅样子,又隐隐期待着他的目光,能再次为自己停留。最后,他扬起头,把这种矛盾和着杯中酒、眼中泪一齐吞了下去。

他不是没去找过沈夜。酒席后,他被灌得醉醺醺的,无意识地朝沈夜奔去。跌跌撞撞的脚步,却被穿着黑西服的保镖拦下。他用微弱的声音呼喊着沈夜,像一个溺水者,带着哭腔的尾音消失在风中。他从人群的缝隙中窥见沈夜白色燕尾服的衣角,想伸出手却被挤得更远了。他也曾偷偷跑到沈家的府邸,戒备森严,一片可怖的沉寂。警卫惯例“来者何人”的问询,他张了张口,却答不出一个字。只得垂下眼转身离开。

是啊,他是谁呢?一个国民政府的走狗,一个潜伏的组织成员,一个空有躯壳的人,一个深爱着沈夜的人。

全都是无法宣之于口的身份,他也不知道如何面对沈夜。

他也曾展开信纸,梳理着心中的千言万语。影影绰绰的灯光下,落笔不成一字,唯有泪两行。他撕碎被眼泪打湿到透明的信纸,摔进垃圾桶,然后从怀里拿出那块绣着“夜”的手帕,就着月光细细摩挲着凸起的纹路,带着薄茧手指细细抚过丝绸般的布面。这么多年,他一直随身携带这块手帕。如他陪伴在侧,自己才能心安。夜凉如水,风中飘来一阵隐约的玫瑰香气。



他也在路过他上司的办公室里听说过有关沈家的事。听说沈家的物资每次都总是最后供应上来,还时不时有缺斤少两的现象,不免让他们产生怀疑。

他急的不行,赶忙给组织头目发电报请求救援,组织却说现在没人手,让他再等等,一定尽快想办法增援。他在组织内待的时间,甚至比沈夜还长,等级高些,所以消息比沈夜要全面一些。就比如,他知道“猫头鹰”的真实身份,而沈夜却不知道“玉兔”的真实身份。

他白天在电报组整理国民政府的电报,然后趁午休或者大家都下班后,以“玉兔”的名义给沈夜发送物资清单和交货详情。组织上有严格规定,每份电报都是要登记审查后才发出的,因此他也只能严格遵守,没有擅自通信。



一个有些阴沉的黄昏,他下班路过主任办公室,习惯性地竖起耳朵听里面的谈话内容:

“那边的消息,沈夜叛变了,沈家已经归共了。”

“早该想到了。还是派白蕊吗?”

“嗯,要确保万无一失。”



厚重的木门外,趴在门缝上的乐如,身体一个脱力跪在了地上,差点两眼一黑晕过去。

太阳已经落下去了,残霞无力的挂在天边。他在办公楼门口徘徊许久,根本没心情回到自己的住处。他满脑子都是那句“沈夜叛变了”,像是魔咒一样在他耳畔盘旋良久,挥之不去。脑子里一团乱麻,太阳穴突突直跳。

他又返回了电报组。他不知道他能做什么,但他知道他不能离开这里——唯一和“猫头鹰”沟通的地方。他见白蕊办公室还亮着,想都没想就冲了进去,问她打算怎么办。

白蕊秀气的眉毛一拧,眼中满是怀疑,厉声问他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

乐如指了指门外,垂下眼:“路过听到的。对不起。”

“咔嗒”,子弹上膛的声音。

他还没反应过来,一把枪已经抵在了额头上,冰冷的触感让他头皮发麻,一路窜过脊柱,他不禁打了个寒战。

“之前怎么告诉你的?怎么学不会把耳朵堵上?”白蕊冷冷的质问,冰雹一样砸了下来。

他又张了张口,还是说不出话。他好像一旦涉及有关沈夜的话题,四肢百骸就会条件反射般颤动起来,心跳加速,但永远无法形成语言文字传达出去。原先他固执的认为沈夜是不能用文字形容的,而今他却永远失去了形容他的能力。哪怕只是旁人提及,他依然会感到血流上涌,但想起的,却是一片无可弥补的空白。

枪还冷冷的抵在额头上,他缓缓抬眼看向白蕊,眼中一片水光。多年的表演经验让他的泪水信手拈来,脸上写满委屈,连违心的话都说得一气呵成,“怕你出事......”末了,还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白蕊。

白蕊还真信了,收回枪,托着下巴,好笑地看着他说:“你要是真怕,不如跟我一起去。”

她本来就是随口一说,但没想到对方回答道:

“好。”一个坚定的单音节词,掷地有声。

其实他还想知道具体的安排,他想赶紧通知沈夜注意躲避。白蕊却只告诉他到时候跟着去就行了,此外再无半点消息。

于是他也只能发出两年来,第一次物资清单外的电报,没有上报组织备案,一份完全出于私心的电报——

“请多加防备”。

署名还是“玉兔”。



【5】

轻盈的圆舞曲还在大厅内飘扬,缓缓来到最后一个乐章。

“在想什么?”姑娘搭在他肩头的手抚上他的脖颈,细长指尖滑过他的下颌,最终停在亟待而言的双唇之上。

沈夜笑了,面具下的一双眼睛如春水潮生。揽过对方的腰肢将其拉近自己,却意外地摸到一个坚硬冰冷的物体——以他的判断,十有八九是把手枪。

他心下一惊,却还是面不改色地挪开手掌,将她鬓角发丝撩至耳后,附在她耳边柔声说:“小姐今天的香水很好闻,像我家后的玫瑰园,我很喜欢。”声音极尽缱绻而湿润,带着一丝魅惑人心的暧昧,“我会带您去观赏的。”

尾音拖长,和舞曲的最后一个音符一同消散在空气里。



“您需要喝点什么吗?”画着小丑妆容的服务生端着托盘,不知何时绕到沈夜的身侧。

沈夜拿起两支酒,一支递给舞伴。但那服务生却没有离开的意思,还在弯着腰举着盘子。于是他轻轻晃了晃杯中深红色的液体,悠悠地问他:“演出什么时候开始?”

“马上就开始了,少爷。”那人毕恭毕敬的回应。尾音有一丝颤抖,却被沈夜敏锐地捕捉到了。他以为是对方第一次来这种场所,因而害怕犯错而产生的恐惧,唇角不由上扬,放缓了声线说了句谢谢。

对方的动作一顿,抬起头匆匆看了他一眼,留下一个几不可闻的“您客气了”,便转身离开了。

没认出,他没认出自己。

沈夜没看到那转身而去的落寞背影,也没看到隐匿在小丑妆容下,那满是期待又紧张的目光。

演出开始了,大厅内的灯光暗了下来。听说这是个最近刚成立的新剧团,但演出却是出奇精彩。沈夜从小看家中的表演长大,什么精彩绝伦的表演没见过,但还是摆出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,一手摇着高脚杯里的红酒,慢慢啜饮着。假装欣赏着台上的表演,实际上满脑子都是他旁边这位女士腰上的手枪,以及玉兔发给他的那封简短的电报。

然而,偏偏有不识相的打断他的思路。

台上的小丑这会儿已经跳下舞台,扯着一块红手帕,来到他跟前和他互动,一束聚光灯尾随其后,也将沈夜一同照亮了。

“这位先生,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?”小丑歪着头俯下身,用戏剧性的音调说。

这回沈夜认出来了,这好像是之前端酒跑堂的服务生。又端酒又表演,还真是辛苦他了。

“玫瑰花。” 沈夜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说出答案。这些年他最爱看的,还是变玫瑰花的戏法。尽管他已经通晓其中玄机,但他还是百看不厌。

他总觉得这能让自己回忆起什么。想起月色清明的后花园,想起黄昏低垂的庭院,想起柳絮纷飞的窗前……他想起了很多泛黄的画面,一帧一帧的清晰浮现。但他却无论如何,也回忆不起那泛着甜味儿的玫瑰香气了。虽然自家后花园的玫瑰,依然在每年花期时盛放,娇艳欲滴,而他只觉厌烦,因为他心中的玫瑰早就凋零了——花瓣被风卷起又飘落,被泥土一点点腐蚀,了无踪迹。


红布在他眼前一闪而过,换成了一大束红玫瑰递给他,花朵簇拥着挤在一起,争先恐后地散发着香气,和大片嫣红一起席卷而来,甚至刺痛了沈夜的双眼。他接过花后,转手就递给了坐在旁边的姑娘,一手慢慢抚上她的腰侧,另一手和她一起握着那束玫瑰花,缓缓将身体压向她,嘴角浮上一抹玩味的笑,低声说:“小姐,随身带着这么个东西,一点都不可爱哦。”

白蕊顿时心下一沉,握着花的手不自觉收紧,藏在兔女郎面具后的眼中,流露出挡不住的凛然杀气。

一瞬间空气静止。小丑回到台上,绅士般的鞠躬,换来观众的捧腹大笑;身边的酒杯突然被碰碎,直直地砸向地板;刚刚还捧着玫瑰的手,现在正举着枪。

花瓣散落一地,枪口正对着他的心口。



沈夜从没想过,一个眨眼的时间,可以同时发生这么多事。他甚至连想抬手还击的机会都没有。他闭上了眼睛,清晰的听到了子弹上膛的声音,撞在他的心跳上,周遭有杂乱的脚步声,自家警卫正拨开惊慌失措的人群朝他赶来,但太迟了。他都能感受到扳机被扣动,那颗子弹从穿过狭小的枪膛,呼啸着朝心口袭来。警卫的距离太远,已经来不及了。



——“不要难过了,好吗?”

——“这是什么意思啊?我知识渊博的小少爷?”

——“不用了,我都知道了。”

......



枪响的瞬间,他的脑中一片空白,所有过往丢失了画面,只剩绵绵密密的细语,回声一般,在无尽的时空里萦绕。



没有痛感,没有鲜血喷涌,亦没有倒下。



他讶异地睁开眼,那个刚才举枪的姑娘已经消失不见了,警卫早已纷纷围了上来。如果不是面前倒下的这个男人,这个画着小丑妆的、刚刚还变了一束玫瑰花送给他的男人,他甚至以为自己恍惚间做了一场梦。而此刻,鲜血在那人白色衬衣上溅开,像是一朵红到滴血的玫瑰,一滴一滴,淌在满是残瓣的地板上。脸上滑稽的小丑妆隐去了他的真实表情,唇角被妆容画得强迫上扬,勾出夸张的弧度,因此就连这一刻,他好像也是在笑的。



他倒在一片血色之中,拼尽最后一丝力气,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手帕,想要递给蹲在他旁边的沈夜,却只刚刚抬起,就无力的垂下,终究没能递到他手上。

沈夜拾起那块手帕,右下角绣了一个“夜”字,旁边有端正小楷写的一句诗:

——“隔墙花影动,疑是玉人来。”

血迹斑斑,点染了字里行间。



他握着手帕的手指逐渐收紧,终于遏制不住的颤抖起来。面具下的眼睛潮热,泪水在眼眶内打转。周遭有警卫的问询声,闲杂人群的议论声,闻讯赶来的记者镜头的咔嚓声,声声入耳,像冰雹一样砸在他的心上。他用力扬起头,不让眼泪落下来,皮下仿佛不再是血肉白骨,而是胸中楼阁坍塌后的一片废墟,再不见晨昏交错,四季更迭。



他缓缓起身,不露声色地把手帕藏进口袋里,面具下的一双泪眼模糊了视线。他对着闪烁的镜头和纷乱的人群,嘴角又不自觉换上了那抹玩味的笑,看起来漫不经心,什么都不在乎地说:“真是有趣呢。”



Fin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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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注:
*手帕在古代被视为恋爱信物。因为其是丝织品,也被赋予了思念情人的含义。《西厢记》中,张生与莺莺相爱,就是从手帕题诗相赠开始的。后人称其为“尺素”,也就是成为爱人之间书信的代称。

*“相思恨转添,谩把瑶琴弄。乐事又逢春,芳心尔亦动。此情不可违,芳誉何须奉?莫负月华明,且怜花影重。”——《西厢记》第三本 第一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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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这篇真的拖了好久……大纲也改了很多回,中间也卡过很多回……但好在还是搞完了!食用愉快www!感谢阅读!鞠躬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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